1946年2月11日,东北法库县的秀水河子镇,爆发了一场规模不大的战斗。东北民主联军出动了两个师的兵力,围攻国民党军不到两个团。
相比于后来震惊世界的辽沈战史,这种级别的战斗,根本无足一观。然而,世人想不到的是,指挥这场战斗的中共军队领导人,居然是时任东北民主联军司令员林彪。
谁不知林彪是指挥百万大军的方面军统帅,那么此时,他为什么屈尊来指挥一场级别与他职务、地位严重不相称的师一级的战斗呢?
个中缘由,非一言两语能说得清。我们且从1945年底东北民主联军的困难处境说起。
一、大进军后的暂时混乱
司令员亲自指挥小规模战斗,必然与部队战斗力不强有关系。
顺着这个原因往下剖析,很多人肯定会本能地不相信,东北民主联军战斗力不强?就当时的情况而论,确实不怎么样。
1945年底我军已经向东北派出大批干部,还从新四军和山东部队中抽出主力,陆续进入东北,到1945年12月上旬,已有10万人抵达辽宁省,接管了沈阳、鞍山、锦州等城市。
这10万人中,除了黄克诚从苏北带来的新四军一个师3万多人,其余6万多都是山东八路军,以当年林彪指挥过的115师为基础发展起来的。在山东与日寇对抗八年,可以说是百战精锐。
黄克诚新四军三师也是苏北敌后抗日的骨干部队。
就是这两路人马,在1946年初却遭遇严重失利,在国民党军进逼之下,接连放弃沈阳、长春等城市,辽宁全省几乎全为国民党军接管。
原因是什么呢?一切都太混乱了。
东北沦入日寇之手14年,在这14年间,我党的地下组织几乎日寇和伪满破坏殆尽,在吉辽边区建立的少量敌后根据地也早已丢失。此种情况下,我党对东北的情况一无所知,延安掌握的情况,几乎都是道听途说、未经准确核实的。
举两个例子,便可知其一斑。
曾克林(时任冀热辽军区第十六分区司令)率部刚到东北,在沈阳见过一些日军遗留的军火仓库,回延安报告情况时不无夸张地说,东北遍地都是武器,枪有几十万枝,炮有数千门,轻重武器随便拿。
中央信以为真,致电新四军黄克诚部,鼓励其迅速开进,到东北接收物资。当时不少人根据曾克林的传言,都主张轻装北上,不带重武器,到东北去能换新枪新炮。黄克诚留了个心眼,没有全信曾克林的话,命令部队带上所有武器北上。到了东北现场一看,新枪新炮倒是有,可是没那么多,而且都被前期到达的部队分光了。万幸黄克诚留了这一手,否则空手北上,在国军进逼之下可能连生存问题都解决不了。
杨国夫(渤海军区司令)也给中央上报了一次不怎么准确的消息。
杨国夫率山东部队抢先进入东北,在山海关和国民党军13军打了一场仗。八年全面抗战,国共双方对彼此战斗力都有些陌生了,之前中央对国民党军实力持谨慎态度,要东北我军收着点打。山海关之战后,杨国夫发现敌军虽有一定战斗力,但怕我军冲锋,一冲就溃散。
杨国夫对上报告时说的甚是乐观,只强调了敌人的缺点,而对国民党军战术技能好、射击精准、战斗意志顽强、通信指挥好等优点一带而过。而实际情况是,13军只是一般部队,与新一军、新六军比,都差的远,这些部队日后给东北我军带来了无穷烦恼。
这种不够全面的汇报方式,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中央,对东北敌我实力对比作出过于乐观的判断,要求东北局全面展开部队、快速抢占地盘。这么做导致了严重的后果,当国民党军主力进入东北后,我军尚处于大分散、大进军的混乱状态,部队一时间集合不起来,处处被动,处处挨打。
秀水河子战斗,就是在部队高度分散时,被迫打得一场遭遇战。
二、林彪手下没兵?
秀水河子之战时,林彪直接掌握的部队很少。
这又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我军出关东之初,部队一度扩展得飞快。冀热辽军区司令李运昌第一个到达关东,迅速开始招兵买马,改编游击队、接收胡子(东北对土匪的称呼)、地主民团、失业工人、农民等,两三个月时间,部队居然从几千人扩编到10万人,编成了12个旅、10个独立团、2个支队,原来的团长成了师长,营长成了团长,基层连排干部不够用,大量老兵直接原地提拔成连长指导员。至于李运昌,宛然成了兵团司令。
曾克林由于来得早,沾了光,靠大批日遣武器,把1500人的先遣部队扩充到3.7万人!
其他各部,也确实发展了许多新部队,但问题随之而来:部队太散了。
受杨国夫报告的影响,东北我军各部都觉得接受东北十分容易,忙着招兵买马、占领城市,违背了新扩充部队需要先整编再使用的基本规律,过早地把主力部队分散开。
很快,我军本就不甚充实的兵力,被东北广袤的地域稀释开了,这在即将到来的国共决战形势面前,无疑是个严重的失招。
国民党军主力进入东北后,我军各部招架不住,再加上苏联方面不断施加压力,我军不得不退出大城市。中央也感到了之前制定的大发展战略过于乐观,采纳了黄克诚等人的正确建议,采取让开大路、占领两厢的战略,转而去农村建立根据地。
林彪虽然是东北我军的最高军事主官,也只能委屈地带少量部队分散开。
在敌人强大压力下,为什么不把兵力集中起来,打大的歼灭战呢?
其实林彪未尝不愿如此,只是当下没有根据地,兵力集中起来无处依托。另一方面,就算有根据地,想集中也集中不了,毕竟之前部队分散得太开,根本无法召集。现实如此,索性就因陋就简,有什么锅做什么饭,干脆分散开去争取农村。
但是仗还要打。
杜聿明率军进入东北后,以中央正统自居,自恃兵力雄厚,到处追击中共部队,并声称共军是不合法武装,要立即将其驱逐出东北。
当时东北社会上对国民党的法统地位还有一定模糊认识,满心认为是国民党军赶走了日本人,对国军非常欢迎。同时还听信国民党别有用心的宣传,抵制中共在东北立足。
在这种不利形势下,一味避战不是良法,极其不利于我军在东北扎根壮大。1946年1月26日,中央给东北局彭真、林彪等人来电,明确指出,如果顽军还向我武装进犯,有必要进行反制打击。如果有必要,林彪须到一线坐镇指挥。
秀水河子战斗,就是一场不得不打的反制之战。
三、两个师只打掉一个团
秀水河子镇,位于辽宁省法库县,处于彰武、新民、沈阳之间,本来并不是重要的铁路沿线。林彪率山东1师(师长梁兴初)、新四军7旅(旅长彭明治)两支部队驻扎于此,正在进行部队整训,同时开始搞土改、征粮、建立我党的基层政权。
杜聿明看得很准,为防中共势力坐大,趁着兵力集中开始向我深远的农村根据地进行追击扫荡。攻向秀水河子方向的,是国民党军13军89师下属的266团、265团。1946年2月9日,敌人向秀水河子一线开进。
根据后来的情报分析,敌人虽有两个团的番号,实际赶到战场的只有266团的主力,265团只有一个营参战。
兵力对比我军拥有绝对优势。新四军7旅,实际上是师级部队的规模(新四军3师实际是军级规模)。我军2个师6个团,对敌1个团,兵力几乎达到6:1,从常识来看,随便派1个师去打就够了。
但是林彪比较谨慎,既然中央有指示要我到一线指挥,那我就去。
2月9日,林彪在秀水河子召集1师、7旅营以上干部作战前动员,并宣布亲自指挥这场战斗。各级干部都有些惊讶,尤其是1师师长梁兴初,感觉林彪只不过是落实中央指示,显示出对这场战斗的重视。至于实际战斗,由师长们一线指挥就好了。
我们不揣冒昧地推测,极有可能林彪本人也觉得,以司令之尊来指挥两个师围歼敌人一个团,政治象征意义绝对大过实际指挥的意义。
然而仗打起来之后,出乎所有人意料。
2月11日,敌266团进至秀水河子,立即向我军阵地发动进攻,打了一阵感觉打不动,兵力悬殊,于是缩回村子里,依托民房死守待援。1师和7旅从东北、西南两个方向包围了这一个团的敌人。
但是这个团一点也不怯,一面撤退,一面组织起炮兵阵地,猛烈地向我军炮击。原来266团把89师的师属榴弹炮连也带了过来。
我军冲锋时不怎么注意战术队形,仗着人多,密密麻麻地就冲了上去,结果被敌人大量杀伤。
火力上全程被敌人压制,致使1师主攻部队很难突得进去。
林彪本来部署的是两面同时开打,以扯散敌人的火力,谁想到7旅19团在另一面攻得晚了,比林彪预定的总攻时间晚了足足20分钟。
正是这20分钟,使得敌人把榴炮连的火力全都集中到一面,给我攻击部队造成重大杀伤。
1师师长梁初急得五内如焚,这么打下去,官兵们伤亡太大,不是办法啊!7旅到底怎么回事?
直到22时20分,7旅方向才猛然响起山炮的怒吼,那边的总攻才开始。
7旅为什么耽误了总攻的时间呢?现在已经无法弄清当时的具体情况,大概是7旅选择炮兵阵地花了一定时间,但又来不及通知指挥所,以至林彪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敌266团本以为我军主攻方向只有一个,榴炮连都对准了1师方向。7旅这么一打,敌人顿时慌了神,榴炮连已经来不及调转方向了。此时我军人多的优势体现出来了,7旅19团方向很快仗着火力压制,冲开了敌人防线,旅长彭明治命令迅速发起冲锋,打到村子里和敌人近战。
国民党军的枪大多是自动武器、冲锋枪,缺少便于刺杀的步枪,一个步兵班只有三、四把步枪,平均每两个士兵才有一把步枪。7旅冲进去之后,敌人很快慌了,自动武器近战中完全没有优势,很快被我军分割包围。
本以为,战斗会像杨国夫报告的那样,我军一冲进去,敌人不会打近战,很快就会投降。结果敌军官指挥的很顽强,依托村内地形逐屋坚守。敌人的射击技术也很高超,不乱放枪,轻易不暴露火力点,我军每发现并摧毁一个火力点,都要付出一定伤亡代价。
就这样打了足足一夜,到2月14日黎明时分,1师、7旅四个主攻团终于解决了战斗。
战后立即盘点,共计消灭敌人1600余人,其只毙伤者500多,生俘者800多。缴获各种炮38门,轻重机枪98挺,其他枪械790多支,弹药7万多发,汽车32辆,电台2部。
但我军伤亡也很大,伤亡770余人,比毙伤敌人还多。
林彪后来总结,这次战斗的激烈程度,超过了内战(指土地革命战争)、抗战期间任何一次夜战的强度。
要知道,这场战斗,我军在战略战役层面占尽优势,要正面进攻,有侧翼辅助,有阻隔打援,而敌人只是一股孤军。敌我损失对比这么大,原因就在于国民党军在战术层面优势比较大,把我们的优势抵消了。
仗打完后,从林彪到梁兴初、彭明治,都有些后怕。还是中央的见识高明,在部队初入东北、部队还未整编好的情况下,派高级指挥员到一线坐镇是十分必要的。如果当初不够重视,以梁兴初1师或彭明治7旅其中的一部,去打这股敌人,很有可能在兵力占优的情况下吃大亏。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实际上就在秀水河子战斗的同时,吴克华率领的2纵就在沙岭吃了个血亏。
四、吴克华沙岭吃大亏
吴克华,山东胶东军区副司令员,兼任5师师长,渡海到东北后,担任东北人民自治军第2纵队司令员。
杜聿明派13军扫荡秀水河子方向时,同时令新六军22师66团和一个师属教导营共3000余人,向盘山县沙岭镇一带进攻。
新六军是远征军精锐,兵员充实,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在缅甸战争和日军对抗不落下风,是当时国民党军中数一数二的王牌军。
66团到了沙岭后,不顾疲劳立即构筑工事,按照对日作战的经验,壕沟、鹿砦、铁丝网一层又一层,搞得很扎实,村镇内又依托房屋设置了坚固火力点。
66团的主要任务是来扫荡的,不是防守,但仍认真地经营好这个临时落脚地,可见其战术素养之高。即使同时期另外几支主力,如七十四军、十八军等,也未必能强过新六军。
正是靠这股抗战中血与火锻炼出来的作风,66团得以逃脱吴克华的围歼。
吴克华探知沙岭有了敌情,当即决定集中6个团的优势兵力围歼。
2月16日,2纵队所属6个团都开到沙岭,在没有经过充分侦察的情况下,各团贸然发动了进攻。
吴克华手里有十几门各式炮,上来先猛烈地打了一顿炮,轰了两个小时,以为把敌人的工事炸毁了,部队往上冲,结果国民党士兵不知道从哪钻出来,马上用火力网封住进攻道路。
我军的炮打得没有计划,打了一阵没炮弹了。敌人的炮却趁机开始向外猛轰,给我造成杀伤。
一个连队进攻一个高地,连续几次没冲进去,连队干部经验不足,不知道马上撤下来,在敌人阵地前迟疑不决,结果被敌人炮火整片杀伤。
主攻团32团3营冲进沙岭北街,营主官没有仔细侦察,叫两个连集体猛冲,结果遇到铁丝网进不去。步兵冲击最忌讳的就是前进道路受阻,暴露在敌人火力前无疑于送死。连队干部慌了神,赶紧组织破障,好不容易弄开了铁丝网,往里冲又遇到鹿砦。
里面到底还有啥?营连干部都懵了,不知道该进还是退,这又犯了大错。敌人炮火、机枪轮番上,我军冲进去的2个连只剩下40多个人,伤亡近90%。
我军打仗,干部一般都带头冲锋,两个连队的干部全牺牲了,3营几乎丧失了战斗力。
好不容易凭着人多,冲进去一部分。结果因为后续部队联络不畅,支援部队进不来,攻进村镇里的部队又被赶了出来。
有一队官兵打到一座屋子,里面的国军士兵打到只剩一个人,还不投降,往外扔了一个烟雾弹,我军士兵不知道是啥,吓得退了出来。
就这样一直打到2月19日清晨,吴克华听说盘山县来了两个团的援兵,其实情报有误,只来了两个营的敌人。吴克华感到各部已经打得筋疲力尽,只好命令各部撤出战斗。
沙岭战斗,我军歼敌674人,而自身伤亡竟达2159人。战后总结教训,许多干部都认为,我军的战术水平远远低于国民党军,尤其是不会打正规战斗,步炮协同很差,通信联络不及时,兵力投入极易犯添油战术的错误,干部不屑于侦察,等等。
所以回过头看秀水河子战斗,林彪以司令员之尊亲自坐镇,除了他比较注重战术,使部队克服了急躁、粗糙的毛病,更重要的是各部之间协同的比较顺畅,进攻总体上能保持一致。虽然出现了7旅19团总攻时间拖后20分钟的小插曲,但没影响大局。
秀水河子战斗和沙岭战斗,我军胜了一场,全歼敌人一个团,尽管反手就被新6军打疼了,但一前一后两场仗,让我军受益匪浅。自林彪以下各级干部,对东北国民党军的真实战斗力有了客观清醒的认知,更加认识到仗不可轻易打,需要扎扎实实从练兵做起。
一定程度上这两场战斗也决定了东野此后作战的特点,极其重视战术,极其重视打有把握之仗,不冒险,不浪战,基本上靠实力平推。东野打得仗,总体上看起来和华野、中野、西野比起来,都略显平淡,不得不说,与秀水河子战斗有很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