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年前的夏天,我受原二十集团军主要首长委托,去上海参加原二十军老战士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大会。走进延安西路64号宋庆龄创办的中国福利会少年宫,来自本埠和杭嘉湖平原的新四军抗战老兵正络绎不绝涌进会场。令我惊异不已的是,鹤发童颜的老战士中,有好几位拄着拐杖、坐着轮椅。我请上海新四军历史研究会二十集团军分会会长刘石安统计,会场有26把轮椅,57副拐杖!
这个撼人心灵的数字,使我感受到铁军铁一般的风骨。
看到几位大姐相携进场,我问她们是二十军哪个单位的?
“我们是二十军文工团的!”笑语朗朗,自豪充盈。
我立刻想起了原二十军文工团团长陈荣兰。这个1944年从上海奔赴浙东参加新四军,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考验的女战士,1953年从朝鲜回国后转业回上海,不久进入上海沪剧团任党总支书记、分管业务的副团长。在她领导下,上海沪剧团大胆推进戏剧改革,由演“西装旗袍戏”转向反映火热的现实生活,创作出红色经典《芦荡火种》,后改为京剧《沙家浜》。
“陈荣兰同志现在哪里?”
“她因车祸去世30年了……”
我的心沉下去了,眼前浮现出新华社记者摄于白雪皑皑淮海前线的一张照片,那是陈荣兰在战壕中对战士进行现场鼓动的倩影。
主席台上,我幸遇二十军老战士崔左夫。虽是初次谋面,但他所写的《血染着的姓名》引发沪剧《芦荡火种》创作,早已传为美谈——
沪剧《芦荡火种》
1948年9月我军攻克济南后,胸嵌敌人子弹、在阳澄湖养过伤的华东野战军第一纵队副司令员刘飞率部队南下,11月8日于江苏新沂窑湾镇一举歼灭国民党第六十三军。战后,新华社战地记者崔左夫前来采访。刘飞没有给他介绍制胜秘笈,反而带他去运河西岸看部队。秋风萧瑟,芦花似雪,刘飞的芦荡记忆被唤醒,给崔左夫讲起1939年新四军伤病员在阳澄湖养伤的往事,嘱他胜利后一定写写这些坚守芦荡、最终星火燎原的革命火种。1957年,崔左夫赴苏南采访写出《血染着的姓名》。翌年,陈荣兰在南京邂逅老战友崔左夫,看到这篇文章如获至宝,随后组织创作了现代沪剧《芦荡火种》。
那天,我在主席台还见到了刘飞的大儿子刘建华。严格说来,他并非刘飞长子——1944年,他的那个已会跟战士出操的3岁小哥哥刘非常患了白喉,军医准备给他注射青霉素。刘飞赶来制止说:“这种药是地下党冒着生命危险从敌占区搞来的,是给战士救命用的,我的孩子不能用!” 3天后,刘非常在妈妈怀里痛苦离世。
耳熟能详的故事背后,竟蕴藏着这么多新奇瑰丽的原生矿藏!
会后,我第一次赶赴常熟沙家浜寻访。虽说时令尚不是“芦花放、稻谷香”的秋天,但朝霞映在阳澄湖上,白鹭在火焰般燃烧的湖面翱翔,乌篷船游弋在绿意盎然的芦苇丛中……触景生情,追寻芦花朝霞中的红色传奇的创作冲动,从我脑海中奔涌而出。
2015年初,我开始创作长篇报告文学《一颗子弹与一部红色经典》。我用心研究毛泽东有关论著和新四军史料,再赴阳澄湖和刘飞养伤的上海同仁医院等地采访,掌握了大量生动翔实的第一手材料。谋篇布局时,我努力站在时代高峰透视这段历史,用1939年起与刘飞生死相伴并成为他身体一部分的子弹贯穿全篇,凭借从历史深处打捞出来的珍罕故事和细节,在战争与文化的双重书写中再现从子弹到经典的壮丽史诗,展现波澜壮阔的战争画卷和社会图景。
创作中,我久久为东来茶馆老板胡广兴的命运而嗟叹。1940年冬,胡广兴找到常熟县委书记任天石说:“我瘦马负重,只能走到这里了。我到上海后做点儿正经生意,绝不会做一件不利于共产党的事,我相信抗战必胜。”在日伪围困阳澄湖妄图饿死芦苇荡中的新四军伤病员时,中共常熟县委地下联络站站长胡广兴,让侄子胡小龙嘴衔芦苇管换气潜水,趁夜暗推船进入芦苇荡,连夜把伤病员转移到张家浜。脱险伤病员中有开国中将刘飞和开国少将黄峰。胡广兴入党前开老虎灶,娶有两个老婆。组织上要求党员一夫一妻,他无力改变现状又愧对组织,遂与胡小龙两家乘船去上海经商。沪剧《芦荡火种》中茶馆老板最初以胡广兴为原型,是个男的。陈荣兰提出,舞台上都是一帮大老爷们,戏不好看,剧中老板才改为阿庆嫂。
东来茶馆老板叔侄今何在?通过上海市公安局查找,弄清胡广兴在新中国成立前已谢世,胡小龙在上海奉贤区。我专程到奉贤看望他,给上海市领导同志写信说,如果不是胡小龙冒险飞舟救出刘飞等新四军伤病员,苏南抗日斗争乃至二十军的历史就要重写了!在上海市领导亲切关怀下,埋名几十年的草根英雄胡小龙重享荣光。
《一颗子弹与一部红色经典》 高建国著 作家出版社
《一颗子弹与一部红色经典》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后,《人民文学》在头条摘编近9万字,《光明日报》《解放军报》《文艺报》等报纸用6个整版摘编内容或刊登创作谈,《新华文摘》两次转载摘编文章和创作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全文播出作品。2017年,这部作品获第六届徐迟报告文学奖。
如今,《一颗子弹与一部红色经典》与苏州革命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嵌在刘飞胸中45年的那颗子弹,一起陈列在馆中同一展柜。(责编:张玉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