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护国军司令部,蔡锷召开军事会议,部署出征前的工作。一些被调回昆明的年轻军官们来到这里,其中包括当时驻扎在蒙自的朱德。
戎装整齐,一身征尘的朱德和几位同僚走进会场,看到蔡锷正坐在大大的地形图前思索着,不停地用笔勾画着什么。
听到副官的禀报,他抬眼看到走进来的青年军官们,就起身迎接,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他两年未见的朱德。
“报告总司令,云南陆军第一师第二团团长朱德前来报到!”
“玉阶,你终于来了!”
朱德定定地看着昔日的恩师——这位两年多未见的长官,心中暗暗吃惊不已!
眼前的他已经快让自己认不出来了——他瘦得几乎脱形,两颊深陷,面容黧黑憔悴,整个脸上只有那双眼睛还熠熠发光,现出一丝年轻人的光彩来。原本合体的军装,如今穿在他身上直打晃,但是他的身板依旧挺直如昔,显示出军人的挺拔和坚持。
看着他瘦弱不堪的病容,朱德的泪水不由夺眶而出,声音有些发颤:“总司令,您怎么?……”
蔡锷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知道他未说完的意思,就微微对着他摇头,转换话题,招呼一众军官坐到桌前,继续参加他们的军事会议。
蔡锷指着地图,在给军官们布置军事方案,他首先说明了全国的起义计划,指明云南必须挑起这次护国反袁的重担来。
朱德发现,因为喉疾和肺结核的双重折磨,蔡锷不仅形容憔悴,而且声音也喑哑了许多,他在努力用自己最大声音来讲述着,可是周边的人却要费力才能听得清楚。他正在为他的军官们分析形势:“三天以后,我们就要出兵四川,那里有袁世凯最精锐的部队,光在川南,就有四个旅驻守。军阀曹锟是坐镇成都的司令。据估计,这次作战不会像当年我们打清兵那样顺利,一举可以拿下,这个我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他巡望了一下周围的部下,继续道:“我们的第二军要立刻出兵贵州,扫荡袁世凯在那里的部队,然后转道广西,直奔海滨的广东。第一军和其他附属部队要出兵四川,增援部队只要训练完成也要跟着调上前线。”
他露出一丝坚毅自信的神情来:“我将担任第一军总司令,带领第一军率先入川作战!云南军也由此正式改名为——护国军!”
众军官望着蔡锷,都表情凝重。朱德举手欲发言,蔡锷望着他,微微点头。
朱德站起身来:“总司令,您刚才的方案我没有意见,只有一点,我必须说出来,这一定也是我们大家的意见!”
他看看众人,又望向蔡锷:“我们都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军人,从来不会怕打苦仗和硬仗!可是……我不同意您亲自带队出征!您有病,而且已经这样严重了,您……您看您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他说不下去了,泪水流满两腮。
许多军官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朱德擦了一把泪,继续道:“您不能再亲自出征了,这样下去会送命的!”
军官们纷纷附和:“是啊,总司令!您不能再打仗了!”
“都督,您就交给我们去打这场仗吧!您不能再亲自上了!”
许多人都泣不成声了。
蔡锷默默看着他的这些部下们,心底涌起一股感动的热潮。他挥挥手示意朱德坐下来。
他深情地看视了一遍在场的每一个军官,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朱德的脸上,他凝视了他片刻,将目光移向别处,脸上绽放一丝无奈、忧伤却又坚韧决然的微笑。他的声音是那样轻柔而幽远,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好了,你们都不必说了,现在已经别无他法了。反正我的日子也不多了,我要把全部生命献给民国。”
在场所有的人都被打动了,他们默念着这句朴实无华的誓言,谁都说不出话来。………………蔡锷回到都督府后,秘书拿来他刚才在誓师大会上的讲话稿件,请他签名,这个要在大军出发前印制发下去,以鼓舞士气。蔡锷拿起笔,刚准备写,一阵咳嗽猛然袭来,他忙扔了笔,伏在沙发上猛烈地咳喘起来。身边的副官长何鹏翔和秘书忙上前为他捶背,副官也忙端水过来。何鹏翔边为他捶着背,边担忧地看着他。好一阵,蔡锷才止住咳嗽,他喝了一口水,平静了一下喘息,提起笔,在秘书手中的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秘书和副官出去了,何鹏翔忧虑地看着他:“后天就要出发了,您这样的身体,怎么能骑马呢?”
蔡锷听了,沉默片刻,带点伤感的语气道:“唉!万料不到会有今天,我蔡锷连马都骑不动了!如果我那些士官学校的日本同学们听说了,不知道该怎样不相信呢?”
他苦笑一下,毅然望向何鹏翔:“那就给我准备一顶轿子吧,以备后用。”
何鹏翔欲言又止。想了想,终究支吾着想再次苦劝:“难道,真的就没有其他办法了?非要您亲自?……”
蔡锷抬起头,目光炯炯,表情是分外严肃。何鹏翔在他的注视下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时,眼中已是泪光点点。
蔡锷看着自己这个忠实的部下,淡然一笑:“嶷青,你跟了我多少年了?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不会连你还想着劝我,不要做这个第一军的总司令,带队出征吧?”
何鹏翔不敢再看蔡锷的脸庞,他怕忍不住一汪热泪。他在心底叹过一口气,低头掩饰着说道:“我,我去给您端药……”就赶紧出去了。………………在雪山关,蔡锷目光炯炯地看着众军官:“刘晓岚在叙府打了胜仗,我们护国军首战告捷!我们此番翻过雪山关,入川作战,当更要奋发图强,力克强敌,不堕我正义之师威名!”
众人都摩拳擦掌,兴奋莫名。蔡锷带着几个军官来到雪山关的南面关门前,笑着道:“适才老道长嘱我为此关题一副关联,我想不如这样吧,我做上联,你们四个年轻的支队长,谁能对出下联,一并交于道长存留,或者能有机会镌刻在这千年古关之上,也是一段佳话!”
他回头看看董鸿勋、何海清、禄国藩、朱德四人,他们分别担任着第三、四、五、六支队的支队长。
四人互相看看,都笑而无语。董鸿勋性情直率,忍不住指指身后站着的几名高级军官,对着蔡锷嬉笑道:“总司令,这里有这样多的高级将领,我们几个军衔不高,和总司令您对对联,似有不妥啊?”
他也是一员虎将,极能征战,一向为蔡锷欣赏,此刻蔡锷微嗔着他,叫着他的字道:“干丞,你倒有此怪话?谁说对个对联也要讲究官阶匹配了?”
董鸿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一笑,不再说话。
何海清祖籍湖南湘乡,也是一位能征善战的猛将,此刻他笑着接言道:“就是不论官阶军衔,我们才疏学浅,未必能对得上总司令的对子?”他看看蔡锷,又轻声嘟囔了一句:“谁不知道您当年在家乡就有‘邵阳神童’的美誉呢?又中过秀才,师从过几位名师的?我们哪点可以相比了?这不是班门弄斧、不自量力吗?”
蔡锷啼笑皆非,指着他笑道:“好你个何镜寰,也是个嘴巴不省油的人!不好好想想对联,对嘴倒挺快?”
一旁的另外两个支队长禄国藩和朱德都各自低头吃吃笑起来。朱德边笑边抬起头来,正好对上长官的眼睛,蔡锷此刻正盯着他:“玉阶,你来吧!”
“总司令,我,我恐怕不成……”朱德红着脸,正想推辞,却见蔡锷上前拉住他,走到关前,指着上方“雪山关”三个遒劲有力的三个大字,又笑着指指自己身后的石陶钧、李曰垓等人,温语启发道:“你不必畏惧身后这些文人墨客、才子将军们,他们自然有他们的文采风流,锦书妙笔。而今我们这些人起兵护国,捍卫民主国政,你们几个威猛有加的支队长,才是我们这支军队的排头兵,是要去身先士卒打头阵的!先前刘云峰梯团的两位支队长,邓泰中、杨蓁,就打得很好,打出了我们护国军的威风!”
他回头看看另外几个支队长:“你们几个也不会弱于他们两人!你们的无畏气概,你们的英勇无敌,当是这千年古关的魂魄精髓所在!”
“好啊!”众位军官都被鼓舞了士气,大声喝彩起来。何海清笑着对朱德道:“玉阶,你就别推让了,总司令既然点了你的将了,你就代表我们三人应了他这个卯!”
董鸿勋和禄国藩也都点头称是,董鸿勋还大声鼓动:“你快拿了浑身解数,不能输给咱们的总司令!”
蔡锷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几员虎将,戏谑地笑笑,用手点点他们,回头对朱德点头:“咱们来吧。”他望着雪山关的匾额,凝神思句。片刻,说出一个上联来:
是南来第一雄关,只有天在上头,许壮士生还,将军夜渡;
朱德心里激情澎湃,他瞬间明白了这个一直对他关爱有加的师长加兄长的长官之良苦用心。当时的部队官阶等级森严,时任第一军总司令的蔡锷和时任梯团支队长的朱德级别相差很大,在这些护国军高级军官面前,让官阶略低的他来和第一长官驻马题联,蔡锷无疑是想借这一举动,表明他对以他朱德为代表的几个能征善战部下的爱重和信任,他要在护国军中树立起正面能量的典型!
领会到此意的朱德心下感佩,他不能辜负蔡锷对他的这番情谊,便也暗自蓄力,回望蔡锷殷切关爱的目光,心头一热。凝神静思片刻,略作沉吟,说出自己所对的下句:
作西蜀千年屏障,会当秋登绝顶,看滇池月小,黔岭云低。
“对得不错,玉阶!”蔡锷大声称赞,众人也是喝彩,一旁石陶钧更是击掌称赞:“这算千古佳对!此刻就该誊写出来,教给胡道长,找人镌刻在这南门两侧,更是千古佳话!”
……众人沉默不语,蔡锷面色凝重,看向秘书长李曰垓,语气是毫无犹疑:“起草电文,训令各部:第二梯团第三支队长董鸿勋在进攻泸州的战术问题上,先有冒进轻敌之患,后有临阵处置不当,调配军队失策之过,致使重要军事位置没有可靠力量把守,失去关键阵地,几陷支队和友军于灭顶之祸。过失严重,着即撤销董鸿勋第三支队长的职务,并警示全军,尤其是指挥官们,在今后的军事行动上,切记‘进取之心不可无,贪功之心不可有,涉险之心不可缺,侥幸之心不可存’!” 罗佩金看着蔡锷:“第三支队是主力支队,董鸿勋的位置由谁来接替?”
蔡锷正要回答,就看到副官邹若衡进来禀报:“第六支队朱德支队长到了。”
一路急行军,风尘仆仆的朱德刚进屋,和诸位长官行过军礼,还没开口报告军情,就被蔡锷一把抓住,急急地将他带到地图前。
“玉阶,你好好看一下这个位置,你明白它意味着什么吗?”蔡锷用手中的铅笔狠敲了一下地图中的一个位置,对朱德问道。
“棉花坡?”朱德读出这个地名,疑惑地看着眼前的最高司令长官。“不错,棉花坡。”蔡锷向他解释道,“这是纳溪城东一高地,周围丘陵起伏,有小路通往兰田坝。它是纳溪和兰田坝之间的重要据点,也等于是纳溪的咽喉要道!目前战局发生了不利于我方的重要变化,前些时候有利于我方的泸州攻城战,现在已经变成了纳溪保卫战。而能否固守住纳溪,棉花坡就是重中之重!”
罗佩金上前接言道:“将袁世凯精锐部队——吴佩孚部和熊祥生部拒在棉花坡外,就是我们如今纳溪保卫战的关键点!”
蔡锷此刻看了看罗佩金,又回望了一眼石陶钧,后面两人对他都心领神会,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蔡锷认真看向朱德:“第三支队是咱们第一军战斗力最强的一个支队,现在,我决定把它交给你来指挥!”
他再次指着地图上的棉花坡位置,对朱德郑重说道:“我要求你在这里给我坚守一个月!只要能做到这点,我军就可以在川南重新构建防线,和北洋军展开相持战。我们的兵力只有他们的十分之一,不可能速战速决,只要能相持下去,坚持几个月,全国的形势必然发生变化!那时我们就可以展开反攻,一举击败北军!”
朱德认真地听着,看到几位长官都看着自己,他黝黑的国字脸上露出坚毅的神情,不住地点头。
蔡锷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这个昔日的学生,一向爱重的基层猛将,又说出了一层忧虑:“可是,玉阶,你也应该明白,如果你守不住棉花坡,北军得手后,必将气焰大涨,他们会一鼓作气占领纳溪,继而步步紧逼,将我们赶出四川,赶回云南……这意味着什么?”
“那样,我们这场护国之役就彻底失败了!袁世凯称帝的邪恶之梦就会完全变为现实,共和国就彻底消亡了!”朱德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两只拳头也紧紧握起。
在场所有人的心情都很沉重。突然一阵咳嗽声猛烈响起,蔡锷俯身在桌子前咳喘着。这阵咳嗽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邹若衡闻声忙倒了水进来,蔡锷喝了一口,渐渐平息下来,再次望着朱德,神色却是异常的平静:“玉阶,你敢接这个重担吗?”
“是的,总司令。朱德愿意临阵受命!”
“可是,我要你立下军令状,我这里可是有军规的。”
“明白,总司令!我也算滇军老人了,我愿意在此立下军令状!”
朱德铿锵有力地回答了这句,又环视了一下四周的长官,更加郑重地说道:“请长官们放心,请蔡总司令放心,只要有朱德在,棉花坡阵地绝不会丢!”
“壮哉,玉阶!”罗佩金、石陶钧等人都击掌大赞。
蔡锷也满意地点点头,冷静地回身吩咐何鹏翔记述命令:调第六支队支队长朱德为第三支队支队长,接替董鸿勋的职务,第六支队长的职务由金汉鼎替补。
紧接着他又向朱德下令:“时间紧迫,你从速率部赶往纳溪,接防棉花坡阵地。记住,战术上要灵活多变,不能一味死守,有时候以攻为守,反守为攻,都是良策!”
“是的,老师!”朱德突然对眼前的总司令换了称呼,看着对方唇边露出赞赏、信任的笑意,年轻将领的心更热了,他继续道:“侧攻、佯攻、迂回战、白刃战、游击战、夜战……我以前在您这里学到的,这次当都能实地检验一下。”
蔡锷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赶紧出发吧,我们等着看你的绝佳战绩!”
朱德再次郑重地给在场的长官行了军礼,领命而去。
朱德率部连夜赶往纳溪,全支队人员不顾饥饿和疲劳,行程200里,抵达纳溪,进入棉花坡阵地。他们打退了敌人的数次进攻,又从正面反击敌军,迫使他们放弃阵地,后退数里。
朱德以攻为守,亲自带领80名敢死队员,身背大刀,夜袭敌营,不仅杀伤不少敌军,还杀出了自己支队的军威,杀伤了敌军的胆魄。朱德也曾多次遭敌围困,但朱德总是妙处奇招,反败为胜,以至于北洋军一听到朱德名字便胆战心惊。朱德率部与数倍之敌苦战46个日夜,牢牢守住了棉花坡阵地。棉花坡之役,让朱德名声大震,赢得“勇猛善战,忠贞不渝”的美誉,他也因为赫赫战功被誉为护国名将。 蔡锷与朱德是上司加亦师亦友的关系。蔡锷曾亲自给朱德传授了自己所编写的曾胡治兵语录和诱敌深入等兵书和战略。
蔡锷有儒将,军神之称,关于作战指导,蔡锷认为:“战略战术须因时以制宜,审势以求当,未可稍有拘滞,若不揣其本,徒思仿效于人,势将如跛者之竞走,鲜不蹶也。”从这一思想原则出发,他既不完全肯定曾、胡“主守不主攻”的思想,又不被当时西方兵学家“极端的主张攻击”的思想所左右,而是根据中国军队、军费、交通等情况,提出了诱敌深入的战略设想。他说:“中国数年之内若与他邦以兵戎相见,与其孤注一掷之举,不如采取波亚战术(指游击战术),据险以守,节节为防,以全军而老敌师为主,俟其深入无继,乃一举歼除之。”朱德当年在蔡锷那里也学到了不少军事知识。蔡锷也视朱德为自己最杰出的学生及下属,蔡锷当年对朱德培养,就好像后来朱德培养粟裕一样。朱德说,革命就像接力棒,一棒传一棒,我老了,有粟裕。粟裕曾说,我的军事知识全都来源于朱总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