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问你是你妈这么教你的还是你爸呀!?我×你妈,我就问你你知道吗!?我他妈俩孩子,你知道我多大压力吗……”
这段时间显示为2021年4月22日的视频中,郭伟先是单手掐着刘珊的后脖颈狠狠地往自己身后甩,随后把即将抽完的烟头往茶几上的烟灰缸里一戳,用腾出的双手继续夹住刘珊的头,边晃边质问,手掌用力地抵在刘珊脸上。
这是刘珊提供的家中监控画面,那个摄像头原本的用处是保证孩子安全的。令我们有些意外的是,视频中的刘珊沉默不语,没有任何言语和肢体上的抵抗,仅仅在被郭伟揪着衣服时与他愤怒地对视着,其余时间里与此时拿着手机给我们看这段视频时的她保持着相同的镇静,仿佛对这一切早已习惯。
刘珊记得很清楚,今年6月18号,自己终究还是没有等来任何能够缓和夫妻关系的契机,经历了将近一个月的冷战以及长达八年的争吵与家暴后,28岁的她选择带着两个孩子离开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暂时回到父母身边。就在前不久,刘珊在电话里正式向郭伟提出离婚,不出所料的是,电话那头照例传来一阵辱骂。
文|张驰
以下为刘珊自述
刘珊、郭伟均为化名
“那你来接我吧”
我和他是在QQ上认识的,那是八年前的夏天,当时也不清楚他从哪儿加上我的。因为太遥远了,现在回忆起来有些模糊,只记得在最初的半个月里,他曾断断续续地和我发过几次消息,但由于是陌生人,我并没有认真地去回复,甚至有时候干脆不回复。
出现转机是在一个晚上,当天我和闺蜜从市动物园回通州,在四惠站提前下了地铁,期间我一直收到他发给我的QQ消息,身心疲惫的我随手回了一句:“那要不你来接我们俩吧。”,消息发过去之后很快便收到回复,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线下约见过网友,虽然并未抱多大幻想,但依然期待着。
初次见面和事先想象的感觉差不多,我们都挺腼腆的,并且都在尽力表现出彼此最好的一面,就像所有情侣初次见面时那样。当天晚上他将我平安地送回家中,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我感觉他举动都还挺绅士的,从通州到四惠开车需要不少时间,能说来就来接我们也令我很感动。那年我20岁,刚刚从学校毕业。
第二次约会是在一两天之后,紧接着的见面次数也越来越频繁,感情迅速升温,短短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便经历了怀孕、领证与结婚——我和他是大家口中典型的闪婚。火花一旦擦出来,要么转瞬即逝,要么燃烧成大火,那会儿我和他都暂时没有工作,正因如此,我的父母也曾多次反对,但我确实没有想那么多,只觉得他对我好就行。
婚礼上我也希望我们能永远幸福,白头到老。
最初发现他有暴力倾向是通过两件事:在结婚之前,有一次喝酒后他大发雷霆,将家中窗户砸了个遍 ,随后对着电话对面愤怒地咆哮着,甚至说出“去张湾拿刀找你”这种话,当我从他手里夺过手机后才发现,电话那头儿竟是他的前女友,而且那时他们已经分手两年了。
我至今后悔没有听从他前女友的“忠告”,在她告诉我我将和一个怎样的人结婚时,我一度将它视为那是对我们婚姻关系的一种挑衅与裹胁——当时我们连结婚请帖都发出去了。我后来并没有就那通电话做追问,他也没有过多解释,或许正是因为闪婚的缘故,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觉得不应该过多追问彼此之前的情感生活。直到我亲眼见证了一场现实的暴力: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他自己的父亲。
那时我怀孕在身,听到他朋友说他在外喝醉的消息后,我和他的父亲便急急忙忙地驱车赶到现场,令我没想到的是他发起酒疯来竟六亲不认,将他父亲重重地打在地上,随后便被带进了派出所。
“我喝了酒怎么会这样呢?”事后他说。而我却觉得这其中很可能包含着一种过分的宠溺:即使被打,他的父母依然会为他准备好换洗衣物,在派出所足足等候三个小时,只为担心自己儿子的身体健康,最后在收到必须在拘留所过夜的通知后才不得不暂时回去。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暴戾的一面,并且怀疑他的父母也是他暴戾的“帮凶”。
“我是他老婆,他也不叫王浩!”
“王浩,我下班了,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那原本是一个相对和谐的冬日午后,当他正坐在电脑跟前打游戏时,旁边的苹果手机却突然亮了一下,弹出这样一条信息。看到消息后我瞬间怒火中烧,甚至来不及质问他,便一把抓起他的手机冲向房间反锁住门,并跟称呼他为“王浩”的那个人通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听起来只有十七、八岁,谁是王浩?为什么要去接你?开的什么车接你?我上来便质问,但其实她也说不清楚。这时郭伟已经在用手捶门索要手机了,我也放平语气后才一点一点了解到对方身份:她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东北人,昨天郭伟去饭店吃饭时要了她的微信。“他叫郭伟不叫王浩,他也结婚了,我是他老婆,我们都有孩子了。”我告诉那个女孩儿。
那一晚,我和郭伟吵了整整一宿。
“我媳妇儿跟你打电话说什么了?小心我对你不客气!”第二天,郭伟向那个小女孩威胁道。那会儿正是隆冬,我和郭伟的二妈骑着敞篷的三轮车迎着冷风去饭店找他,想当场对质。或许是打电话的过程中暴露了我的意图,当我们赶到饭店时,只远远地看到一辆车匆匆离开了现场,但我很确定,那就是我们家的车。
“对不起姐,我真不知道他有家庭了,她告诉我他没结婚,不然我也不会这样……”或许是担心更多的麻烦上身,女孩没多久便从那家饭店辞职了。
自从结婚后,郭伟被我抓到的“小动作”不断:相亲软件、附近人、漂流瓶、搜一搜、摇一摇……他甚至还会用朋友的手机号注册微信。有一次我进卫生间时,他刚好蹲在马桶上玩手机,见我进门后便立刻将手机锁屏,经过一番争夺,他即便将手机丢进马桶里也没有勇气给我看一眼。这么多年,光砸坏的手机就已经6个了。
“就是瞎聊。” 这是他给我的回复,漫不经心又荒诞不经。即便我发现他和一位歌厅小姐聊了半年多,微信转账经常是“520”,他依然是类似的回复。长此以往,我变的非常多疑,他去任何地方我都会揣测他是不是正在出轨,有时听到电话那边有他朋友说话的声音时会松一口气,有时却没有……他曾以锻炼为由出门骑行,但谁会骑车骑到经常凌晨才回家呢?我曾在他的后备箱里发现一张法院判决书,判决书上写着他骗了市里一名马姓女子三万块钱,像这样的隐瞒还有多少呢?
其实我怀疑的许多事情并无依据,但争吵确实在一天天增多,而伴随着他的暴躁,我的身体也开始受到伤害。
“我眼中的暴力,他口中的顾家”
同样是一次凌晨,原本就喝了酒的他突然说要去歌厅陪领导,我有些不解,哪个领导会在那个时候让下属过去谈工作呢?况且他还喝了酒,自己出门就是酒驾,然而他非去不可。
“你要么让我开车陪你一起去,看看有没有所谓的‘领导’,要么你就开车从我身上碾过去!”我愤怒地说,看到我如此执着,他也像往常那样暴躁起来,抓着我的衣服一把将我推到院子的台阶上,并顺手给了我一耳光。令我吃惊的是,他甚至还叫来自己的父母拦着我,当我觉得的我的担心和多疑合情合理时,他的父母却不那么认为。

我从车上薅下了车钥匙,那次他并未如愿。
这些年我忍受他的暴躁与暴力太多了,回想起来有一些早已忘记具体原因:有一次争吵过程中,他将我猛地一下撂倒在地,然后掐着我的脖子用力磕在了地板上,当时我后脑勺瞬间一阵麻木,随后便昏倒过去。或许那会儿他也害怕了,等我睁开眼时发现他正在用手掐我的人中。醒来后的一分钟,我整个人晕晕乎乎的,甚至一时想不起刚刚发生了什么。等我缓过神儿来时,便迅速拿起孩子的电子手表(有打电话功能),关上屋门和家人打电话。
屋外,郭伟再次疯狂地踹门砸窗,只为从我手中夺走电子手表,到现在我家那扇门都是坏的。
虽然我和他父母关系并不好,但我并非他唯一的施暴对象,结婚的八年中,他也不止一次地殴打过自己的父母,将自己的母亲打得头昏,最后不得不让我帮忙报警。甚至还会当着孩子的面拎着菜刀,冲我怒吼,直到现在,我们的大女儿都不愿单独和他在一起,一提起他就害怕。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女儿在幼儿园里唱关于父亲的儿歌时会把自己唱哭,因为她也发现自己的爸爸和别人的爸爸可能不太一样,这件事让我特别心酸。起初我会试图隐瞒这一切,但身上的外伤无法骗过越来越懂事的女儿,最后连我自己也解释不清了,只能对女儿说,爸爸今天心情不好,喝多了……


喝酒是常有的事,每次回来轻则对我吼几句骂几句,如果我心情也不好,说了他不想听的,那么推搡捶打便是家常便饭,他甚至还在我怀二胎期间揪着我的头发将我拖在地上……用他的话说,他一切所谓的应酬都是为了这个家,但我不知道他有时和狐朋狗友在一起时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而我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闺蜜和朋友了,他觉得我和她们在一起时,只会吃喝玩乐不务正业,所以为了避免争吵,我也在尽量避免社交。
“我老是想着他的那点儿好”
我不止一次地提出过离婚,尤其是在每次被打之后,起初确实怕,但长此以往对他的恨意也在渐渐增多,我慢慢开始不怕他了,开始想办法对付他荒谬的说辞和无理的暴躁。但即便如此,之前我从未想过真的走到离婚这一步。我虽然从小在通州长大,但老家在安徽,按照我们那里的风俗,如果离婚肯定不会落下好的风评,何况说心里话,结婚没几年,我也想把日子过好,即使互相说离婚,顶多也就是你吓吓我,我吓吓你。

我的确有自己的软肋,每次他大打出手后,矛盾总会上升至两个大家庭之上,郭伟给我写的保证书绝对不下20份,看到他酒醒后向我父母下跪,我的父母有时候也会心软,一些事顺势就过去了。我经常安慰自己说,他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人了,或许再过两年就会稳重起来。即便在关系缓和的时候,我们也很少一起出门旅游,不仅是因为没钱,还因为他觉得那是在浪费时间。我常常麻痹自己:或许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那种细胞,或者像抖音里介绍的婚后生活一样,没有惊喜,没有浪漫——他可能根本不懂这些。
而且我发现其实我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这些年他几乎每天都有饭局,一个月30天他有28天都飘在外边儿,但就是一个月中剩下的那么两三天,当他在家吃饭时我就特别容易知足。有时吃完饭他还能带着小儿子出门遛遛弯(他有一些重男轻女倾向),看着他们父子的背影,我感觉还挺温馨的,我就总是想着他的这点儿好。
我没有能力改变这种现状,也无力改变他,只能不断地给对方找借口,给自己找安慰。今天,我用了八年时间才真正做出这个决定,我觉得这一天来的有一点晚了。

三个多月前,刘珊和郭伟由于刘珊弟弟用车一事再次发生争吵,但提出离婚,却是她对整整八年婚姻的一次反抗。分居期间,刘珊在朋友圈和抖音频频发布与女性朋友的互动,并故意隐去女性朋友的身份,给郭伟制造一种有其他男人给她温暖的假象。
“我不想再结婚了”,刘珊最后说,她不确定未来那个人会不会对她好,能把自己的孩子当成他的孩子一般对待。除此之外,刘珊还担心自己的这一步走的太绝,会遭到郭伟的报复:

▲本报与刘珊聊天记录
经再三犹豫,刘珊还是决定暂不公开那几段监控视频,但对于已经发生的一切和目前正在努力找工作的刘珊而言,不管接下来作何选择, 她都必须承担勇气为她带来的一切改变。每一个故事的终点都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但有一点我们可以确认:她最终的决定一定会比八年之前更加成熟与谨慎。
END

后记:

我们对郭伟的最初印象源于他和刘珊的通话,在正式采访前,刘珊的手机在她下垂的手中不时亮起,那是郭伟打来的。“你们要听一下吗?”刘珊抬起头向我们问道,脖颈处仍有一小块儿明显的淤青,接着便淡定地将拨通键向上一划,电话那头随即便传来无休止的指责与谩骂。
一天之后,我们也打通了郭伟的手机,在郭伟的陈述中,他对刘珊所讲述的关于疑似出轨的大部分事实予以了否定,并把刘珊说成“神经病”。在郭伟看来,自己和朋友在外喝酒吃饭完全是出于家庭考虑,“那些人总有一天会用的上。”郭伟说,自己的几次动手完全属于夫妻内部矛盾,都是家长里短的事,何况大多都已经过去很久了,民警都没说什么。
“她骂我妈的时候你听见了吗?”郭伟反问,“她为我生了两个孩子,我是个爷们我尊重她,但她不能每天都琢磨怎么对付我,烦我。她尊重过我吗!?” 郭伟怀疑刘珊的一切行为都是事先琢磨好的,包括试图让孩子远离自己,包括事先搜集证据,甚至包括离婚……
值得一提的是,郭伟暂时并没有将自己的行为定义成家暴,“我没有弄伤她,构成家暴需要法医鉴定伤残等级的,你知道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