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朱彦夫 整理:歌未央
1950年12月3日凌晨,我所在的26军77师230团1营2连,刚赶到长津湖别面的袂物里,突然接到了战斗命令,去一个叫下碣隅里的地方,接替20军58师阻击将逃跑的美军陆战1师。
这个时候,部队离下碣隅里还有100多公里,至于下碣隅里具体在什么位置,不用说我这个当班长的,就是连长和指导员也并不清楚,好在有团里的参谋带路,我们只管跟着走。
我们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行进,一路上不断遇见自前线下来的担架队,说20军和27军打得十分惨烈,好多部队已经失去了战斗力。
我14岁参军,15岁入党,16岁当班长,跟随部队打过不少的营帐恶仗,但美军到底是什么样并不清楚。
出国前,上级宣传说美国佬是纸老虎嘛,可这个纸老虎怎么把20军和27军打成了这个样子,要知道,这两个军可是华野的头等主力啊。
离开袂物里南下的前两天,部队还是夜行晓宿,可到了12月4日后半夜,上级又下达了昼夜不停急行军的命令。
原来,因为美机轰炸和道路积雪,部队根本无法按计划赶到下碣隅里,只好将攻击时间改在12月5日夜间,而这个时间也是十分困难,师里只好下达了不顾一切行军的命令。
第二天早晨部队刚经过新兴里不久,上百架地机飞临上空,成波次地开始了扫射与轰炸。
我们行进的道路西边是冰封的长津湖,东面是悬崖峭壁,除了就地卧倒根本无处藏身。我瞅准敌机的间隙,将班里的战士带到了一个炸弹坑里隐蔽。
这时,不远处依然暴露在雪地里的几名战士急了,举枪朝划过头顶的敌机开火,可才打出几发子弹,就倒在又一架敌机的扫射中。
眼睁睁地看着倒下的战士,这时我才明白,美国佬真的不是什么纸老虎。
几个小时的轰炸过后,77师的前指给炸掉了,120多人的2连也只剩下了49人。
敌机刚飞走,连长和指导员就爬起来,招呼我们继续行军。
又是一天一夜的急行军,12月6日凌晨,我们到达了250高地。这时,我们才明确了具体任务,在此阻击已经开始逃跑的陆战1师。
爬上250高地后,我的第一感觉是饿了,可我们已经断粮了,行军的路上捡的美军丢弃的罐头也早已经吃光。
250高地位于下碣隅里以南1公里处,紧邻通往咸兴的江咸公路,是陆战1师撤离的必经之路,战士们肚子里空空的,怎么去守阵地呢。
这时,通讯员跑了过来,说连里命令打开棉被吃棉花。许多人不知道战场上的纪律,掏棉花吃也是需要命令。
一听说吃棉花,战士们都愣住了,即便是再困难的抗战时期,部队也没吃过棉花啊。
可这是朝鲜战场上,不用说是吃棉花,就是下火海也得服从。
我拔出刺刀挑出了一块棉花,又抓起了一把雪:“棉花就白糖,越嚼越香。”说罢,带头硬硬将棉花吞了下去。
这时,指导员走了过来,激励一时迟疑的战士们:“向你们班长学习,吞几口棉花好有劲,打退了敌人我们就有吃的了。”
指导员转身将我叫到了一边:“你们班守卫主阵地,担子不轻啊!”
我回答指导员说:“人在阵地在。”
指导员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朝附近的阵地走去。
250高地毗邻长津江,后半夜竟下起了大雾来。
这时,我们前方76师防守的一个山包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原来敌人借着浓雾掩护成功偷袭,接着又故伎重演,企图再次偷袭250高地,岂不知,我们早已有了准备。
因为大雾天气,美军的夜航机和远程榴弹炮失去了作用,单凭步兵攻击只能白白送死。
战斗到上午9点,我们连伤亡不大,我带领的主阵地上的班更是一枪未放。
这时,我才依稀看清了附近的地形。如果天气持续大雾,没有飞机和榴弹炮强有力的支援,敌人单凭步兵根本无法拿下250高地,而若拿不下250高地,陆战1师将寸步难行,灭顶之灾就在眼前。
可上天却眷顾了不顾一切逃跑的陆战1师。
上午10点,细雨般的大雾开始变得稀疏起来,已经盘旋在天空多时的敌机随即开始了低空俯冲,2个小时的轰炸后,又是刮风一般的榴弹炮,将250高地打成了一座活火山。
真正的生死考验来到了。
战斗持续到下午,美军始终没能拿下250高地,但我们2连的前沿阵地全部丢失,连长被炮弹炸得不见了人影,除了身负重伤的指导员,其他的班排长和战士也无一生还。
我参军第二年火线入党,还当上了战斗班长,这都是指导员一手培养的结果,我说什么也得把指导员背下来。
趁着炮火停息的间隙,我爬到前沿阵地找到了身材高大的指导员,将其背到了主阵地的反斜面隐蔽处。
此时,指导员还能说话,他断断续续地叮嘱我说:
“打仗就会有牺牲,我们连打光了算不了什么。你若活下来,要把战士们的壮举照实记录成文,传给后人,这比牺牲更有价值,那么我闭上眼睛,也不枉一死。”
我流着眼泪答应了,接着又问指导员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可是指导员已经闭上了眼睛。
将指导员的遗体安顿好后,美军的步兵开始了又一次攻击,我随即带领战士进入了阵地。
此时,我们班还有7个人,杜玉民、万中祥、徐风明各自带领一名战士守住成扇面的三个点,我在高地的主峰上瞭望机动。
与美军枪对枪,刀对刀,我和战士们半点不憷,等居高临下打退了美军的再次攻击,已是黄昏时分。
此时,美军索性停止了步兵攻击,将下碣隅里方向的榴弹炮全部调了过来,炸得250高地如同白昼。
等炮声停止,我发现阵地只剩下了自己。
整整一个白天,陆战1师的1个营止步250高地不前,这让他们十分纳闷,一个不到100平米山头至多可以隐蔽一个连,而其抵抗力却远远超过了一个营。
于是天黑之前,调动所有的兵力实施割裂战术,三面同时发起了攻击,并让会中国话的南朝鲜士兵喊话:“中国的兄弟们,投降吧!”
去你妈的!让老子投降,休想!
我骂完了心里那个得意,因为我一个人在对付敌人的1个营,这时,我又觉得美国佬是纸老虎了。
眼看美军要实施割裂战术,我趁机搜集了阵地上所有的弹药,并将三挺轻机枪分别架在不同的方位,每个射击点都撂下几个压满子弹的弹夹和几枚手榴弹,然后,只等敌人喊话结束发起攻击。
因250高地一面是悬崖,所以美军夜间的第一次攻击成西北东南的扇形,而这恰好正是三挺机枪的扫射界面。
我没有顺序地打了这边打那边,这让一时摸不准火力和人员配置情况的敌人又停止了进攻。
美军的攻击一停下来,我一头扎进了半米深的积雪里,好让自己头脑清醒下来。
突然,我一个机灵爬了起来,经验告诉我,敌人接下来的主攻方向将是背面的悬崖,。
果然不出所料,片刻过后,美军便开始了攀爬悬崖实施更加隐蔽而凶狠的侧击。而此时的我,刚好卧伏在临近悬崖的那挺机枪后面,并调转了机枪的射界面,屏息静气地等着美军靠近。
眼见躲躲闪闪的美军摸到了30米的距离,我猛然开火,直至打完了剩下的弹夹。
还没等惊恐慌乱的美军做出反应,我撂下机枪,又迅速扔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手榴弹。
等攀爬悬崖上来的美军雨点般的子弹狂射了过来,我已经跑到了第二挺机枪的位置,随即调正枪口又是一阵猛扫。随后,第三挺机枪也炒豆般地怒吼起来。
我虽然声东击西,打退了攀爬悬崖上来的美军,但正面靠上来的美军却摸清了是一个人在打三个火力点,于是蜂拥而上,毫无顾忌地三面合围过来。
打完了子弹后,我快速换上弹夹,可枪托刚刚顶到肩窝正要勾机时,一枚手榴弹落在了眼前。
我抓起嗤嗤冒烟的手榴弹扔了回去,提起机枪一个翻滚还没等起身,又有两枚手榴弹炸响在身边。只觉得身体顿时抬上了空中,眼前一阵眩晕,又重重地摔在了雪地上。
猛烈的撞击过后,我一下子清醒过来,躺在那里的只觉得胸闷口渴,四肢尚有知觉,右眼里则是一片腥红的血幕。
我发现自己没死,急忙试着翻身站起来,结果又摔倒在地。
突然,一块肉乎乎的东西滑落到嘴边,济饿难耐的我本能地吞了下去。
吞下去自己的眼球后,我感觉有了些许力气。这时,美军越来越近,他们企图抓活的。
不行,死也不能做俘虏。
我吃力地爬到悬崖边,刚想翻身滚下去,一名赶来的美军当即朝我腹部刺了一刀,我一闭眼,翻身滚下了一侧的山沟。
山沟的积雪一米多深,落在上面感觉像跌在厚厚的棉被上。
这条山沟正是上阵地时的来路,沿着山沟爬下去就是是后方,我脑子里死死锁住这个意识。
而美军并没有放过我,胡乱朝山沟里打了一阵枪后,才“呜里哇啦”地撤下了高地。
见美军没了动静,我手扒脚蹬开始了挪动,等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后,终于昏迷在了山沟里。
当我醒来时,已是93天之后。
我昏迷前的记忆是那积雪很深的山沟,但现在却半点不觉得冷。
我这是在哪里呀,难道我被俘了吗,我的枪呢,我们的阵地呢?我一边想,一边下意识地想摸枪,可双手都不听使唤了,想站起来,却又感觉不到腿的存在。
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年轻姑娘带着哭腔的喊声:“朱彦夫活过来了,朱彦夫活过来了。”
不一会儿,一个人称马政委的男人来到我身边,连声说道:“奇迹!这是一个奇迹!朱彦夫是一名钢铁战士!”
等我完全清醒过来,我才知道,这里是东北军区最好的医院——长春第三军医大学附属医院。
年轻的女护士说,我已经昏迷了整整93天了,能醒过来真的是一个奇迹。
女护士轻声细语地讲了我昏迷后的一切。
在250高地的那天夜里,我爬出了1000多米昏迷后,77师230团前来联络的两名侦察员发现了我,于是急忙将我抬下了阵地。几经辗转,我又被送到了长春第三军医大学附属医院。
当时,我头部中弹,脑浆外流,左眼干瘪,腹部有一个口子,肠子凝结在贴身衬衣上,双手和双脚已经完全麻木,只有时强时弱的呼吸,还表明是一个活人。
部队医院的马政委听说后,急忙赶到了病房,调派了医术最高的医生和护理水平最高的护士组成了一个医疗组,说想尽千方百计也要将我救过来,这个女护士就是我的主管护士。
将近3个月的时间里,我先后经过了颅脑取弹,面颊植皮,腹内排异,眼部摘取弹片,以及四肢反复截取等47次的手术,见我终于醒了过来,几乎很少回宿舍的女护士竟激动地哭了。
从那一天,我开始和女护士以姐弟相称。
当时,我的双眼都缠着绷带,人还不能动,只能躺在床上,吃饭、喝药以及大小便全靠护士姐姐。
大概半个月后,双眼绷带拿掉了,我才搞清了自己的伤情:
左眼完全失明,右眼的视力仅有0.3,两只胳膊从手腕以上切掉,小腿也从膝盖下7厘米处截去,身高只剩下了1米32,体内还有7块无法取出的弹片。
知道这一切后,我顿时万念俱灰,当时我还不到18岁啊。
我朝护士姐姐突然吼道:“为什么要救我?失去左眼,我还有右眼,可没脚没手,我活着还有什么劲?!”
护士姐姐一时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她好言好语地劝我说:“你已经活过来了,那就好好地活下去。”
护士姐姐读过中学,看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就用小说里的主人翁保尔·柯察金来鼓励我。
而无论护士姐姐怎么说,一心寻死的念头已经主宰了原本刚强无比的我。
当时,寻死最好的办法是吃安眠药。于是,我朝护士姐姐撒谎要来安眠药,说等夜里睡不着时让同病房的战友喂药,可安眠药刚攒了五六片就被发现了。护士姐姐当即决定,所有的药必须当着她的面吃下去,多余的药半片也不给我了。
无奈,我只好将“自杀的希望”寄托在了伤情稳定之后。
几个月之后,见自己可以自由挪动残缺的身体了,我又滋生了寻死的念头:可怎么个死法呢?
病床紧邻窗户,而窗户和病床之间有一张桌子,我暗自拿定了跳窗自杀的念头。
一天,趁护士姐姐不在病房,同病房的战友也一时打起了瞌睡,我悄悄滚下床挪到了桌子前,再用半截的双臂扳起桌角。
等我忍着伤口挣裂的疼痛,终于爬上了鲜血淋漓的桌子,正要往窗外翻滚之际,同室病友大喊一声跳来过来,一把扯住了我的衣领。
护士姐姐闻声跑进了病房,将我抱到了病床上,流着泪说:“你不是一口一个姐姐叫我嘛,那你就听姐姐的,再难的日子都过去了,还有什么挺不住的,你执意这样,不说对不起牺牲的战友,也对不起我这个姐姐啊!”
我也哭了,只好一时答应护士姐姐,说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执意寻死的念头却并没有消失。
半个多月后,趁护士姐姐陪同战友出去晒太阳,我又翻下床朝桌子爬去。
可我刚爬上桌子,正要用牙要开窗户插销是,外面的护士姐姐又发现了我。
护士姐姐听到撂下战士,边喊边跑上了二楼的病房,不由分说将我抱回了病床上,并让人喊来了医院的马政委。
看着又是鲜血淋淋的我,马政委火冒三丈:
“你的命是我们用几个月时间抢回来的,你有什么资格自己了断。自杀,往深处说,是对国家、亲人的背叛,是党员对党的背叛,也是最懦弱、无能的表现!”
发完了火,马政委又好言相劝我:“你为国家献出了自己的肢体,这种牺牲是有价值的。你应当有信心,顽强地活下去!”
我红着脸说:“我现在肉轱辘一个,对国家对亲人都是一个累赘,还不如早了断了自己。”
马政委一听,接着劈头盖脸又大骂起来:
“朱彦夫,你没良心!你自己了断自己,对得起牺牲的战友吗?对得起给你治疗的医生、护士吗?你知道为抢救你输了多少血吗?你这个软骨头!你还算个党员吗?你是举起拳头宣过誓的人,你是朱彦夫是举过拳头的人啊!”
我马上举起了右手的残臂,哆嗦着嘴唇说:“马政委,我还哪来的什么拳头了啊?”
马政委一把抱住我,泪流满面地说:“我还不知道你没有拳头吗?你没有拳头,不是还有心嘛!美国佬都没有打死你,你难道能让信心打败自己吗?!”
马政委的话,深深打动了我,靠在政委的怀里,我也嚎啕大哭起来。
马政委走后,护士姐姐还是不放心,边流泪边劝慰我说:“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姐姐,就听政委的话,好好活下去,否则,我就不认你这个弟弟了。”
几个月的相处,我早已把护士姐姐当做自己的亲姐姐了,我举起了右手的残臂,发誓说:“我说到做到,看我的行动好了。”
自此,我彻底放弃了寻死的念头。
活下去这句话好说,可失去四肢的我做起来困难重重,因为护士姐姐不可能照顾我一辈子啊,我首先必须学会自立。
起初,我先是模拟自己吃饭,我让护士姐姐把饭碗摆在断腿前,再用双臂夹起勺子,可还没等靠近碗沿勺子就掉了,于是我就改用嘴叼勺子,再用臂碴夹紧,可方向把握不准,勺子又落在了地上。
护士姐姐赶紧过来帮我,我急忙摇头拒绝,说今天不练好这个动作绝不吃饭。上百次的练习后,我终于可以凭臂碴夹紧勺子了。
一个多月后,在护士姐姐的见证下,我开始了第一次“吃饭实战”,可还是碗倒饭撒。他只好低下头,用舌头把米饭舔进嘴里,咽下第一口米饭时,我流泪了,护士姐姐也泪流满面,说我好样的,是现实中的保尔·柯察金。
终于自己能吃饭了,我向护士姐姐说了一个目标——用两个月的时间站起来,自己走路!
这时,部队医院已经为我装了假肢,可每次都需要护士姐姐帮忙,反反复复练习了上千遍后,我学会了自己安装假肢,可拄着拐杖刚一迈步,“咣当”一声又摔在地上。
护士姐姐心疼地扶起我,安慰说:“至少能站起来了,能迈出半步,就会迈出一步。”
这时,同室的战友已经出院了,我练习的时候索性将护士姐姐赶出病房,自己一个人练。摔倒了爬起来,再摔倒了再爬起来,这是我练习走路的唯一方法,但常常四肢的创伤面刚结痂,又被磨得鲜血直流,直至浸透了衣袖和腿套。
不疼是假的,疼得实在难忍了,我就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志愿军军歌》,而且嗷嗷地唱,嗓子哑了还接着唱,一直唱到感觉不到疼了为止。
从一步,一米,再到十步十几米,伤口结痂,破了再破,破了再结痂,两个月后,我终于可以自己走路了。
那一天,我叫上护士姐姐走到病房外一棵最高的杨树前,尽管后背靠不紧树干,但我的胸挺得直直的,护士姐姐高兴地说了一句小说里的话,说我的人生高度是常人所不及的。
转眼到了1952年的春天,我除了穿衣服和大小便,吃饭、喝水和走路已经完全可以自立了,而朝鲜战场的战斗仍在进行,不时有一些重伤员送来,病房紧张的医院,只好将我送回了山东军区泰安荣军医院。
临走的时候,马政委特地来送我,说:“朱彦夫,我只有一句话送给你,你我都是举过拳头的人!”
护士姐姐更是舍不得我,一直将我送到了长春火车站的月台上。我透过车窗玻璃,只见护士姐姐在不停地朝我招手。
我多想去拥抱一下护士姐姐啊,没有她我可能早就去和牺牲战友作伴了。想到不能还能不能再见到护士姐姐,我禁不住又失声哭了起来。
护士姐姐隔着玻璃看着我,也早已是泪流满面,那个眼泪用手止不住啊,它就摘掉了军帽来擦,我这才看清护士姐姐原来扎着两条长长的辫子。
多少年都过去了,我至今记得这位护士姐姐,大大的眼睛,脸上有一对酒窝,还是那长长的辫子。
火车沿着我当时去朝鲜的铁道一路南下,清明后我住进了山东军区泰安荣军医院。
这一年的五四青年节前,荣军医院的院长找到我,说附近一所中学要请我去作报告,我急忙问,我一个残疾人去给青年学生做什么报告呢,要去也得让战斗英雄去。
院长笑着说:“你朱彦夫就是名副其实的战斗英雄啊,你去做合适。”
没想到这次报告后,我在泰安出名了,不光学校和当地的驻军,一些政府机关和厂矿企业也纷纷邀请我去的接下来的日子,
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又让我烦躁起来。多少年都过去了,我至今记得这位护士姐姐,大大的眼睛,脸上有一对酒窝,还是那长长的辫子。
火车沿着我当时去朝鲜的铁道一路南下,清明后我住进了山东军区泰安荣军医院。
这一年的五四青年节前,荣军医院的院长找到我,说附近一所中学要请我去作报告,我急忙问,我一个残疾人去给青年学生做什么报告呢,要去也得让战斗英雄去。
院长笑着说:“你朱彦夫就是名副其实的战斗英雄啊,你去做合适。”
没想到这次报告后,我在泰安出名了,不光学校和当地的驻军,一些政府机关和厂矿企业也纷纷邀请我去作报告。
我作报告从来不只讲大道理,我讲长津湖战役的天气和没有东西吃,讲美国佬飞机大炮的凶狠,讲连长和指导员以及战友是怎么牺牲的,讲我想自杀后来又怎么活下来的,将真实的战争说出来,人们不禁感动也更能珍惜和平。
可报告会不是常有,我更多的日子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样的生活过了几年后,我又烦躁起来:“这样下去,我只能是个累赘,除了等死还能干嘛呢?”
我想起了自己的老家——山东省沂源县的张家庄,那里有我多病的老妈和乡亲。
5岁那年,我的父亲被扫荡的日本鬼子开枪打死了,老妈靠四处要饭和乡亲接济才将我养活下来。而自14岁参军后,我一直没有回过家,老妈只知道我去朝鲜负伤回国了,却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我也担心,多病的老妈那一天会离我而去。
1954年的一天,我找到了荣军医院的院长,说:“我得回老家,在这里只能给国家添麻烦。”
荣军院长一时不理解我,说:“你是国家功臣哪,国家理所应当将你养起来,有什么麻烦的?”
我说:“我宁要一天的自食其力,也不要长久地护理。”
荣军院长继续追问,我只好说:“我老家穷啊,除了穷山头还是穷山头,我得回家和老妈一起过。”
荣军院长心想,既然我老家那么穷,就更不能允许我回老家,何况我又是一名特等残废军人。
我只好合盘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回老家,不光是陪我老妈,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乡亲们拿下那些穷山头。”
老八路出身的荣军院长,这才理解了我的心思,于是报请山东军区批准,派一辆独轮车将我送到了老家沂源县的张家庄。
我的老家处在深山里,街道上除了石阶还是石阶,几乎没有平路,随行的工作人员,只好将我背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看着只有一米几的我,老妈半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好半天还是不相信:“彦夫,这是你吗?”
我张开一双断臂说:“娘,我是彦夫啊。”
可老妈却没有抱我,含着眼泪说:“你这个样子回家干什么啊?”
我说:“儿想娘了,回来尽孝啊!”
老妈道:“娘身板不好,也活不了几年了,娘怕养活不了你啊,你还是回荣军院吧!”
为了逼我回荣军院,老妈除了给我送点吃的,竟狠心不和我住在一个房屋里,也不和我朝面说话。
望着老妈瘦弱多病的身躯,我欲哭无泪,我深知老妈的苦衷,她压根不是嫌弃我,她是担心养不活我。
这样在家呆了几天后,我顿生一计。一天傍晚,我挪到老妈房间的窗下说:“娘, 荣军院里来车接我了,我走了,你把门锁上吧!”
老妈信以为真,蹒跚地走进我住的小房子里,划着火柴照了照炕上没有人,然后锁上了房门,喃喃自语地说:“老天爷 保佑俺儿活得好好的。”
岂不知,我已经躲进了一个破筐里。听到老妈锁上了房门后,我这才又爬回了土炕上。从此,10几斤生地瓜干,一桶井水,伴我度过了半个多月。
最后地瓜干吃没了,井水也喝干了,又饿又渴的我晕倒在了房门边。
也许是老天爷格外眷顾我,我命不该死吧。
两天后,我们这里下了一场大雨。当时任沂源县民政局局长的武宪德,突然想起了我,说下这么大的雨,朱彦夫住的房子漏不漏啊,于是第二天就从县城来看我。
也多亏了这场大雨,雨水从漏风的门里刮进来,我拄着拐杖来到门口,贴在地面上喝了几口雨水,这才没有死去。
武宪德局长突然来到我家,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领导的老妈说,我早就回泰安荣军院了。
听老妈这么一说,武宪德局长立即意识到出事了,急忙撞开了我的小房门,只见我已经昏迷房门后的一滩渗进的雨水里。
老妈当场瘫在地上哭了起来,说自己这是作孽啊,对不住我,更对不住我死去多年的父亲。
武宪德局长和工作人员,立即将我送到了县城,一番抢救后,这才保住了我的命。
我出院回家后,老妈再也不撵我回荣军院了,说死活我们娘俩都在一起。
我下决心说,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学习做饭,好好孝敬老妈。老妈半开玩笑说,等我有了媳妇再孝敬她也不迟。
我给老妈打气说,等着吧,我一定娶个媳妇回家。
老妈乐的眼泪都出来了,说我能娶上个媳妇,那得是多大的造化啊,那感情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其实,我就是那么一说,管它能不能娶上媳妇,只要老妈能高兴就好。
可这一天,竟不知不觉地来了。
一天,武宪德局长突然又来到我家,只是没有带工作人员,反而带来了一位十分漂亮的姑娘。
我一听救命恩人武宪德局长来了,急忙拄着拐杖出屋迎接,可不小心竟摔倒在石板上。
还没等老妈和武宪德局长反应过来,那姑娘抢先一步,话到人也到了:“俺来扶你!”
自从在长春那时起,我摔倒了从来不让人扶,即便摔的头破血流,也坚持自己爬起来。可不知为何,我这次没有拒绝。
等我满脸通红地站起来,才知道扶我的姑娘叫陈希永,是武宪德局长妻子的侄女。
我用仅有0.3视力的右眼盯着除了口音之外,其它各方面都像护士姐姐的陈希永,一时间仿佛回到了长春的部队医院。
我当时想,武宪德局长来看我是因为他是民政局局长,可带着身材高挑、模样俊俏的侄女来干什么呢。
事后我才了解到,原来武宪德局长与家人说起了我的事,当时,他妻子的侄女陈希永来探亲,和姑姑一样也听得泪水涟涟。
陈希永听说我的事情后,就跟姑父局长说,能不能带她来看看我。起初,武宪德局长还以为侄女只是崇拜志愿军战斗英雄,没往深处想就答应了。
武宪德局长和陈希永走后,老妈高兴地对我说:“这个闺女对你不生分呢。”
我问老妈:“娘是怎么知道的?”
老妈说:“你跌倒了,人家闺女一扶你,娘就看出来了。”
这一夜,我失眠了。而失眠的却不只是我一个人。陈希永也是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无眠,十分单纯的她有了照顾我的想法。
武宪德局长也是一位老革命,对牺牲的烈士亲属和我这样的残废军人十分地关心。起初,他也有让侄女与我好的想法,但陈希永正式提出来后,武宪德局长却犹豫了,说让陈希永先去征求一下父母的意见。
陈希永父母见女儿要与一个特等残废军人恋爱,不无担忧地说:“你好好的一个闺女,嫁给一个没手没脚的人,往后怎么过日子啊?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你得想清楚了。”
陈希永动情地说:“朱彦夫虽然是功臣英雄,可太可怜了,俺看了心里难过!他为了保家卫国,把双手双脚和左眼都搭上了,俺这样做,只是为了让他活得好一点!”
说服了父母后,陈希永又来找姑父武宪德,去和我当面说开。
武宪德局长一看侄女当真了,又提醒说:“孩子,你的心思我这个民政局长姑父懂,我也崇拜保家卫国的英雄,可婚姻大事不能一时冲动,你要慎重啊!”
陈希永一听都快哭了,说:“俺反反复复想过了,照顾朱彦夫一辈子,俺也不后悔。”
武宪德局长又问陈希永:“那你告送我,你好端端的一个闺女家,到底图朱彦夫什么啊?”
陈希永不假思索地说:“俺什么也不图,就是觉得他怪可怜人的,老妈身体有病,也那么大年纪了,既然他是国家的功臣英雄,总的有人照顾吧。”
武宪德局长这才答应下来,说:“那好吧,过几天,我去跟朱彦夫说说。”
第三次来到我家时,武宪德局长单刀直入地说,这一次是来提亲说媒。
一听是局长为提亲而来,我和老妈先是目光一亮,可马上又暗了下来。
老妈既高兴又顾虑,说:“闺女是好闺女,可嫁给我没手没腿的儿子,以后可怎么过日子啊。”
我则一口拒绝了,说:“武局长,俺是个废人,结了婚只能连累人家。”
见我态度坚决,武宪德局长只好打道回府,将情况如实告诉了侄女。
陈希永听后,果断地说:“他怕拖累俺,那俺到他家去亲自和他说。”
几天后,陈希永独自一人来到我家,一进家门叫了一声我老妈,就一边搀扶着我一边和我聊天。
也许是修来的缘分吧,我们两个人很谈得来,天南海北,往往是我说一句,她能说上十句。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希永只要有时间就会来看我,有时候天晚了,就和我老妈睡在一个炕上住上一夜。
一段时间的接触后,我渐渐喜欢上了陈希永,可我毕竟是一个特等残废军人啊,我既有爱情的渴望,也有一种深深的自卑。
陈希永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你是国家的功臣,能照顾你是俺的福分。你怕俺受苦,可俺从小就苦惯了,沂蒙山里长达的人,那有不受苦的。”
我劝她说:“你别犯傻了,俺没手没脚,你跟了俺,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嘛?俺配不上你,咱们就当是知心的朋友吧。”
陈希永伤心地哭了,说:“俺就是崇拜国家功臣英雄,你没手,俺的手就是你的手,你没脚,俺的脚就是你的脚。你到底让我怎么做,你才能答应俺?啊,你说出来,俺听听!”
老妈听见后,将我叫到了一边,说:“这都是缘分,人家闺女是铁了心跟你过一辈子,这样的闺女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你就答应了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