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989年清明,在北京西郊八宝山革命公墓陵园、一位头发灰白,年逾花甲的女同志捧着一束亲手栽培的鲜花来到原国防部副部长、空军第一任司令员刘亚楼上将的灵前。
她的脚步很轻很轻,就像当年生怕打扰正在运筹帷幄的将军。“亚楼,我看你来了。安娜妈妈的心愿也已了却,你可以放心了。”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就像当年生怕惊醒因劳累过度和衣而卧的司令员。
她掏出手帕轻轻地拂去骨灰盒上的纤尘,就像当年为凯旋的亲人拂去戎装上的征尘。她把鲜花放在灵前,默默地凝视着镶嵌在骨灰盒正面那张异常熟悉、倍感亲切的遗像。
24年了,24个清明,每年清明她都会来这里送去无穷思念,捧起不尽回忆。此刻,她那思绪的风帆又沿着岁月的长河溯流而上,回到了44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
“这位是刘亚楼同志,这位是翟云英同志”
她第一次见到刘亚楼是在1945年岁尾的一个夜晚,姑娘时年18岁,正是豆蔻初开的年华。
在她那个年代,18岁已是婚嫁的年纪,多少痴情男子向这位出水芙蓉一般水灵的姑娘投去多情的目光,渴望她能抛出绣球。但是姑娘自有择偶标准,她理想中的“白马王子”,应是一个英俊高大、威武潇洒的真正男子汉。可是呆会儿将要见到的男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此时的她异常紧张,因为王书记一会儿要给她介绍一位陌生的男子。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停车声和脚步声,随之房开被推开。
“这位是刘亚楼同志,这位是翟云英同志,我们县的妇女代表,一个十分能干的女将”。王书记一边热情地招呼客人坐下,一边笑着向双方作着介绍。
“翟云英同志,你好”。刘亚楼边说边伸出结实有力的大手。姑娘抬起头,只见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胸口禁不住突突地跳动起来。
眼前这位叫做刘亚楼的男子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英俊高大,威武潇洒,一副大将风度。
刘亚楼作为一位在沙场逐鹿中屡操神券的虎将,在个人感情上却屡屡受挫,发生了两次裂变,几年来一直是孑然一身。
一位哲人说过,任何一个单独的男人或女人都是不完整的,他们都只是一个圆球的一半。只有男女双方结合起来组成一个圆球,才能在生活的道路上滚滚向前。
刘亚楼也是一个凡人,他也有七情六欲,也需要女性的温柔和体贴,需要另一半圆球的支持。而这一次,翟云英进入了他的视野,他立刻就被姑娘的俏丽所吸引。
几天后,两人又在王西萍家中见面,这一次的翟云英不再像上一次那么羞涩了。她静静的坐在刘亚楼的对面,而刘亚楼也十分喜欢这位有着异域风情的姑娘,但两度的婚姻裂变迫使他十分谨慎小心,他不希望在他的生活中出现第三次爱情危机。
“小翟,日本鬼子虽然投降了,但是蒋介石发动了内战。我是个军人,要上前线打仗,而打仗是要流血、死人的哟”。
“这我知道,革命总会有流血牺牲的。我的爸爸就是牺牲在日本鬼子手中的……”姑娘望着亚楼,叙述起自己的家史。
翟云英的父亲叫翟凤岐,是1911年由东北逃亡到俄国去的华工。开始到远东的海参崴、后来几经辗转,由远东的赤塔、伊尔库斯科到斯维特洛夫斯克,一直过着悲惨的苦力生活。
1917年,他亲自参加了列宁领导的伟大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在苏联国内战争中,为捍卫年轻的苏维埃政权,参加中国苦力组成的中国独立营,同自卫军进行殊死的战斗。
这个营作战英勇,曾得到列宁的表扬。后因他腰部中弹负伤,才调离开战场,返回莫斯科,被分配到工厂当包装工。
在那里,他爱上了一位普通的苏联女工——安娜·卡兹米洛夫娜,翟凤岐在苏联改名为崔发,苏联颁发的护照上就用的这个名字。
1925年,他们结了婚,成了家,过上了自由幸福的生活。1929年4月份,安娜·卡兹米洛夫娜随丈夫崔发携带在莫斯科出生的两个孩子(翟云海,苏联名叫安德烈,1926年生于莫斯科;翟云英,苏联名叫塔玛拉,1928年生于莫斯科)回家省亲。
崔发为人忠厚老实,非常孝顺,回来是探望母亲的。他母亲因为想念这个逃亡在外的儿子,天天哭,最后哭瞎了眼睛,求人传口信告诉崔发。
崔发得知这个情况后,心急如火,恨不得一下子飞到母亲身边,于是,便下决心回国。
回国后不久,就赶上“九一八”事变,签证时间也过了,就这样留在了国内。
崔发身上一直遗留着白匪军射击的子弹,因在危险部位,无法切除。留在国内后又遭到日本特务的百般刁难,工作无着患病死去。
说到这,崔云英声音哽咽,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刘亚楼静静的听着姑娘的叙述,心里也卷起股股热浪。他打心里钦佩这位永远不能谋面的老人,同时为姑娘深明大义、通达事理而暗自高兴。
坦诚的交谈让他们的心贴得更近了,刘亚楼觉得时机成熟,便向翟云英袒露了自己的心意。但当时刘亚楼35岁,翟云英只有18岁。
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妙龄少女,嫁给一个比自己年长17岁,且两度结婚的男子,这不免会引起人们的议论,但对此翟云英并不在乎,从小在苦水中泡大,很早就跟母亲一起挑起了全家的生活重担的她,凡是都很有自己的主见,不会被这种世俗偏见所影响。
就这样,1947年5月1日,由韩光同志主持,刘亚楼和翟云英在大连举行了简朴而热烈的婚礼。蜜月尚未度完,刘亚楼就奉党中央之命出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参谋长。
军人的妻子,注定是要吃很多苦的,刘亚楼奔赴设在双城的前线指挥所,翟云英留在哈尔滨,两人天各一方,过起了战地的牛郎织女生活。
面对着别人夫妇双人双出,孤单的翟云英曾试着对刘亚楼提出过“意见”,希望他能陪她呆上一会儿,哪怕是一会儿,她也心满意足了。
但即使是新婚妻子这一点点可怜的“奢望”,也引得刘亚楼对她发了第一次火:
“前方那么多部队等着我。我是去管几十万人还是来管小家庭,管你?”
一嗓子就把翟云英的眼泪吼了下来。她并不是委屈,而是深深地后悔,后悔自己给丈夫心中添了麻烦;后悔自己的想法对不住前方那么多同志,更后悔自己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一个从小独立惯了的苦孩子,怎么竟溜出这么句没骨气“家属”的憨话来。
1948年春天,身怀六甲的翟云英突然得了一种怪病,鼻腔流血,屡治不止。她深知丈夫军务繁忙,责任重大,不想让丈夫担心。
所以她一直都没有告诉刘亚楼,也不让别人告诉。但她的病情一直在恶化,没办法,罗荣恒的妻子林月琴赶忙给前线打电话将刘亚楼喊了回来。
看着脸色煞白,有气无力,病恹恹的妻子,这位泪不轻弹的硬汉双眼发潮。
“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告诉我?”
“我不想影响你的工作。”
“哎——你啊!”刘亚楼爱怜地抚摸着妻子的秀发,重重地叹了口气。
刘亚楼四处奔走,八方求医,最终找到一位经验丰富的德国医生。经过医生的精心治疗,最终将翟云英从阎王殿门口救了回来。
“我怎能在国事活动中去处理家事呢!”
全国胜利后,刘亚楼出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司令员。当时中国空军一无所有,一切从零开始建设。繁忙的工作使刘亚楼无暇顾及妻子和孩子。
翟云英也希望丈夫可以陪陪自己,但刘亚楼的确很忙,忙不完的工作,处理不完的军务,看不完的文件,开不完的会。
但好在党内素有长者风范的罗荣恒夫妇常将她请到家中,一起吃饭,一起说笑。一次,翟云英刚刚被林大姐叫到饭桌上,罗荣恒就笑呵呵地开了口:
“云英啊,你是孤身从大连来的,在哈尔滨也没有个朋友。我这儿就作你的娘家吧。亚楼如果有不对的地方,你就来告诉我,我好批评他!”一句话说得翟云英激动万分。
做妻子的还能说什么呢?如果说云英对其他事情都能理解,但有一件事情她却无法理解。
安娜妈妈(翟云英母亲)从1929年来到中国以后,即和苏联的亲人失去了联系。几十年来,老人苦苦地思念着故国的亲人,渴望和亲人团聚。
每当亚楼去苏联访问或会谈,翟云英都希望刘亚楼可以兼顾一下。凭亚楼这样的职位,如果说一句话,请苏联有关方面查询一下,也许不难找到。
但亚楼却说:“国家和家事相比,国事重要,我怎能在国事活动中去处理家事呢!”为此,翟云英不知抹了多少回眼泪。
不过安娜妈妈被接来团聚后,翟云英再也不孤独了。大弟弟也直接考入了何长工在佳木斯办的“军大”;小弟因年纪尚小,便仍留在安娜妈妈身边。
翟云英也正式进入了民主联军办的一所学校,不久,又被批准转正为中共正式党员。
翟云英所进的哈尔滨外国语学校设在马家沟,延安俄文学校是它的前身。那年十万干部挺进东北。“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时,它被巩固进来,从延河岸边搬到松花江畔。
因是随军办学,所以入校就等于入了伍,一律实行供给制。为了适应战时体制,刘亚楼亲兼这所学校的校长;另有两位校长都是女同志,一对名副其实的“老专家”、“老革命”。
教员大部分是俄国人,也有中国人和“半俄国人半中国人”。李立三的夫人李莎也在这里教学,并曾担任翟云英的老师。
功课很紧张,但生活也很愉快。
刘亚楼不常回来,若回来每次都会带回一大堆“温暖”,给安娜妈妈买块布料;给小弟弟带支钢笔;还要给翟云英带些好吃的。
并且再三交待,等星期六云英回来再吃!周末,翟云英回来了,还热心地领来一帮同学。大家吃着刘亚楼从苏联战友那儿带回来的糖,嘻嘻哈哈地闹个没完,还硬拉着刘亚楼这位“留学生”教俄语,亲热非凡。翟云英幸福极了。
1948年6月15日,翟云英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为了纪念这段在哈尔滨战斗、生活的不凡经历,刘亚楼给孩子起名为滨滨,大名刘煜滨。
儿子出生后,刘亚楼仍很少回家。翟玉英知道,丈夫是在为千千万万个大家而战,她理解丈夫,但也担心丈夫。
翟云英深深记得,一次刘亚楼回家来时,正赶上敌机轰炸哈尔滨,只见刘亚楼当院挺立,高声招呼大家快进防空洞隐蔽,自己却像个炸不烂的钢人一般,毫不在乎。
翟云英在洞口连叫了他几声也得不到反应,气得哭了起来。
有一次,很久未闻刘亚楼的音讯,可把她急坏了。她径直跑到林大姐家,吞吞吐吐地透露了担忧。林大姐立即拿起电话找到罗荣桓,向政委控告了刘亚楼忘记结发之妻的“错误行为”。
电话中罗荣桓哈哈大笑:告诉翟云英,没有事,没有事,亚楼出事我负责!”
得知丈夫一切平安,翟云英总算放心了。但放心只是一时的,所以过了几天后,当叶群和林月琴一起约她去看望丈夫们时,她便欣然同意了。
到了双城后,她心中的一点点怨气也没了。那时,司令员林彪身体不好;政委罗荣桓又因癌症丢了一个肾。自然,军事指挥之余的日常值班重担就落在了年富力强的刘亚楼肩上。
当她见到丈夫时,发觉刘亚楼的双眼熬得通红。参谋人员悄悄告诉她,参谋长已是三天两夜没合眼了。
想想丈夫前要照顾几十万部队,后要顾自己和儿子,翟云英不禁对他产生了一股深深的怜惜之情。
翟云英的家随部队搬到沈阳,住进了一栋二层小洋楼里。大弟弟随所在单位远行了。同来的有七八岁的小弟弟、安娜妈妈怀抱里的煜滨和一个警卫员。
一天晚上8点多钟,全家刚刚吃完晚饭,翟云英正和安娜妈妈在楼上照料滨滨。突然“砰”地一声,楼下分明开了枪。
“有敌人!”翟云英猛然站起,飞身冲下楼去。安娜妈妈则一下子扑在外孙身上。
楼下的情景使翟云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警卫员一手持枪一手握布呆坐床上;小弟弟满腿是血瘫倒在地。原来警卫员擦枪时不慎走火,击中了小弟弟腿部。
好在这一枪未打在要害处,未能妨碍小弟弟后来成为一名飞行员。可这一枪却使全家留在了沈阳,陪小弟弟养伤,不能继续随部队南下了。
全家走不了,翟云英就带上孩子一个人走。她要去寻找远在枪林弹雨中的丈夫,去陪伴他,照料他,与他共同走向胜利的明天。
“在这个家里,我有三件事没有做好,请你帮我做完”
1948年,刘亚楼司令员和翟云英结婚后,因为战争形势迅猛发展,一个战役接一个战役,刘亚楼开始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由于极度劳累,他的身体在一天天消瘦。翟云英看到这种情景很心急,她想尽一切办法,想分担他的劳苦,却又无能为力。
正在这个时候,上海华东医大招生,部队准备选送一批医务工作者去深造,为部队培养一批自己的医生。刘亚楼得知这个消息后,首先想到的,是让翟云英去学习、深造,掌握一门为人民服务的本领。
翟云英知道这个消息时,在脑子里闪过深造的念头,但很快便打消了这种想法。她觉得,司令员工作如此繁忙,应该留在他的身边,照顾他,为他分忧,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
她把自己的思想活动,这种入情入理的抉择都向罗荣恒元帅汇报了,也取得老首长的支持。她心想,这种想法也不一定会符合司令员的心意,她满以为,一提出来,司令员准会立刻同意。
最后的决定,完全出乎翟云英的想象和估计。一天晚上,刘亚楼找翟云英谈话,他说:“你想留在我的身边,照顾我,这种心情我非常理解。我又何尝不希望自己的亲人待在自己的身边呢,当然我也这样想过。”
说到这里,刘亚楼拉着翟云英的手,凝视着她那犹如一潭清澈湖水似的眼睛:“几天来,我经常反复思考,觉得这样做
是妥当的。你很年轻,今年才23岁,精力充沛,应该学习,要抓住这宝贵的年华,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多掌握一点本事,将来会有用....总之,不该因为我,影响你的前程!”
翟云英深知刘亚楼的脾气,凡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决定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他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她不争辩了,听从了他的安排。刘亚楼用诙谐的口吻风趣地说:
“云英啊!有本事才能有饭吃,没本事将来可就没饭吃啦。要知道,我这个空军司令可是靠不住的.....一旦我去见马克思,你就得靠自己的本事挣饭吃啦......”接着他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翟云英也会心地微微一笑。
历史和时间再次验证了刘亚楼司令当初以开玩笑口吻说出的预言。
1965年初春,刘亚楼感到身体极度不适,经检查肝癌已到晚期。在病笃沉重之际,他把妻子叫到床边,一双干瘦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庞。
“阿英,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近20年,你跟我吃了很多苦。你是一位好妻子、好母亲,我从心底里感谢你。如果说这些年我为党做了一些工作,取得一点成绩,和你的支持是分不开的。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恐怕不多了,你不要难过,死是客观规律,谁也不能违背。在五次反围剿中,在长征路上,在反法西斯前线,我没有想到能活到今天。能看到革命胜利,看到人民空军一天比一天壮大,祖国一天比一天富强,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在这个家里,我有三件事没有做好,请你帮我做完。第一把孩子抚养长大,让他们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第二好好赡养我的老父亲,为他养老送终;第三务必帮安娜妈妈找到失散的亲人,在这件事上我对不起她老人家,请她能谅解。最后我希望你做一个坚强的人,正直的人,像高尔基所说的‘大写的人’。”
1965年5月7日,刘亚楼离开人世,时年55岁。
此时的翟云英年仅38岁,中年丧偶,使她陷入生活的低谷,但她并没有消沉,她将一腔爱倾注到三个孩子和两位老人身上,认真地执行了亚楼临终前的嘱托。
她精心把三个孩子抚养长大,后来大儿子浜浜在中央新闻记录电影制片厂工作,二女儿红红和小女儿珍珍均是军队干部。
对刘亚楼的父亲,她每月都会按时寄去生活费,后来自己没办法继续寄钱给老人,她仍嘱咐孩子按时寄钱寄物。
1978年老人寿终,她率子女风尘仆仆,亲赴武平奔丧,料理后事,替丈夫尽孝道之情,被亚楼家乡的人民传为佳话。
刘亚楼交代给她的第三件事虽说费尽周折,但办得非常漂亮。
1986年后她曾多次投书苏联红十字会请求协助查找亲人。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等来了回信。
她的舅舅早在1937年就已经离世,表哥一家都健在。听到这个消息,母女俩万分激动,当即写信邀请表哥一家前来北京。
蛇年之首,皓首白发的米哈依洛维奇老人一家来到北京,时隔60年,95高龄的安娜终于在北京与亲人团聚,了却了一桩心愿。
“亚楼,你要我办的事我都办完了,没有辜负你的期望,安娜妈妈的心愿也已实现,你可以放心了。”翟云英凝视着刘亚楼的遗容心中默默地说道。